六百年張谷英村:一片屋檐,一座奇觀
中國新聞周刊記者:倪偉
發(fā)于2024.9.30總第1158期《中國新聞周刊》雜志
在張谷英村,與村中人初次見面,他們通報姓名后,常常習慣性地加上一句:“我是××代”。
這是湖南岳陽一個輩分十分整齊的村莊,如今已經延續(xù)到第26代。這個村莊由同一個家族繁衍而來,第一代先祖就是張谷英,相傳在明代開國之初的洪武初年來此定居。
“我是22代。”83歲的張勝利說。臥室臺燈下,他佝僂著身軀,手握紅筆,在張氏族譜上勾勾畫畫。這是明代以來的第七版族譜,但錯漏甚多,他正在重新修訂,已經進行到第七年,工程浩大。他下決心要全身心投入,并認真地對老伴說:“我要脫產做這件事!崩习檎{侃他,都80多歲了,本來也沒產啊。
與輩分同樣整齊的,是他們所居住的老屋。張谷英大屋擁有三大建筑群、1700多間房,最多兩三千人居住其間,奇特的是,整個村莊卻幾乎連為一體。重重屋檐相互連接,天井堂屋彼此相銜,建筑內部的巷道加起來便有1.5公里之長,以至于“晴天不曝日,雨天不濕鞋”。這是中國建筑中的奇觀。
從內部看,張家大屋像徽州民居,從外部看,與福建土樓有幾分相似,如同山西大院的擴大版,而其規(guī)模和家族性,又仿似一個世外桃源版的大觀園。
現(xiàn)在,張勝利更掛懷的是張谷英村引以為傲的精神遺產,它們看不見,但無處不在,而今已在消散。這個有“天下第一村”之譽的古村落,保存下了老屋,又將如何對待屋檐下流動的文化傳統(tǒng)?
“天下一奇”
對于不在張家大屋中長大的人,這個大屋自帶一種壓迫感。同鎮(zhèn)另一個村的李桂龍,姑姑嫁到了張家,他七八歲時第一次進張家大屋看姑姑,便感覺到,“黑壓壓的,人非常多”。那是20世紀70年代,還沒有人離開家鄉(xiāng),大屋里住滿了人。一間堂屋里擺著不止一張桌子,吃飯時互相挨著。他一不留神就暈頭轉向,找不到姑姑家,嚇得大哭。
張家大屋坐落在岳陽市岳陽縣渭洞山區(qū),連綿山峰圍出一個方圓20余里的盆地。四周山峰環(huán)扣,如圍城一般。這個閉塞又安全的地方,在古代,是極佳的隱居地。盆地的河谷地帶,一片廣場正對山坳,廣場后大門的匾額上寫著三個大字:“當大門。”
從高空俯瞰,這座大門就像一條龍的龍首,龍身是連綿的屋頂,層層疊疊的黑色瓦片就是龍鱗。這條“龍”延綿約1公里。走進大門,經過一處院落,跨進門檻,便是天井,天井連著堂屋,堂屋后又連著天井,珠串一般,共有五進。每座大門的門檻都在增高,最后一個門檻近乎半米,而堂屋位置也在逐漸墊高。這個極具儀式感和節(jié)奏感的軸線,便是“當大門”建筑群的中軸線。
在中軸線兩側,房屋向左右延伸,如樹干生出樹枝。橫向分支垂直于中軸線,每側三至四道,每一分支又由三至四進堂屋組成,稱為橫堂。每個單元都是一天井、一堂屋、兩正房、兩廂房的組合!爱敶箝T”每個單元面積都是168平方米,“王家塅”每個單元均為192平方米,規(guī)劃嚴密,中規(guī)中矩。
就這樣,從一根主軸向兩翼展開,寫出一個“豐”字,建筑總體則沿一座龍形山蜿蜒而行。張谷英村建筑群如同一個生長性極強又靈活延展的迷宮盒子。
整個張谷英村建筑群現(xiàn)有房屋1732間,門頭12個,廳堂237個,天井206個,巷道62條,石橋58座,總建筑面積達5萬平方米,主要由“當大門”“王家塅”和“上新屋”三大建筑群組成。“當大門”“王家塅”原本連為一體,20世紀一場火災將其一分為二。
這個奇觀式的建筑群,得到了很多的贊美之詞,比如“天下第一村”“天下一奇”“明清湘楚民居的活化石”“保存最完整的江南古民居建筑群落之一”。其內部嚴格的秩序感和層次感,與北京故宮建筑美學的內核有共通之處,因此也有“民間故宮”之說。
如此龐大的建筑群里,有很多符合科學規(guī)律的設計巧思,譬如,內部的采光和通風問題是如何解決的?
大屋里有206個天井,最大的20多平方米,最小的僅2平方米左右。天井與堂屋相通,更擴大了開放的空間,光線得以最大限度照進堂屋和房間。屋中的巷道也承擔了空氣流通作用,巷道大多為南北向,與夏季主導風向一致,形成“風廊”。除了幾處正門,整個建筑群還有四通八達的出口,既封閉又開放的結構,實現(xiàn)了空氣循環(huán)。
張谷英的建筑群至今仍有一個未解開的秘密:排水系統(tǒng)。此地多雨,常常連日降水,但天井的水池從未堵塞。每個水池只有小小的排水孔,有專家曾推測,地下的排水管道一定十分粗大,但當他們被允許挖開一小截,發(fā)現(xiàn)只有一條普通青磚砌成的小水溝。一位東京大學建筑學家在水池灌了幾大桶帶顏色的水,繞著大屋四處尋找出水口,最終也沒有找到答案。
與建筑同樣令人嘆為觀止的,是張谷英村的人。
整個張谷英村都屬于同一個家族,最多時曾生活著兩三千人,他們都是張谷英的后人。張谷英是江西人,至于他來此拓荒定居的原因,有幾種不同說法。岳陽市張谷英民俗文化研究所原所長肖自力曾經考據,張谷英原名張釭,為官宦出身,曾任“明指揮使”,元末明初為保留張氏一族血脈,躲避明朝嚴刑濫殺的“恐怖政治”而隱居渭洞,改名張谷英。
到了第八世孫張思南的時代,他離開張谷英選定的筆架山山腳,跨過渭溪河,在龍形山頭建造了“當大門”建筑群,奠定了今天張谷英村建筑群的基石。
曾系統(tǒng)研究過張谷英村歷史文化的當?shù)鼐用窭罟瘕垖Α吨袊侣勚芸氛f,張家大屋的分配,完全遵循中國傳統(tǒng)宗法制,又與其特殊的建筑結構相結合。中軸線上的房屋由長房居住,次子們居住在支線的橫堂中。主軸與支線的各進單元,分配給各支的小家庭。同一軸線上向縱深遞進,居住者輩分和地位逐漸升高,最后一進是祖堂,為家族核心空間。由此,嚴密的等級秩序在建筑中形成。
而由于大屋里的房屋彼此相連,共用墻壁和巷道,所以“分堂不分墻、分房不分巷”。這樣一來,彼此制約,誰都不能輕易拆掉祖上的財產。而且,房屋絕對不能賣給外姓人,優(yōu)先在最近的親屬之間買賣,并且需要四鄰的同意。由此,大屋中的房屋始終在同族之間流轉,保護了大屋的完整性。
最早對張谷英大屋展開研究的同濟大學教授王紹周曾評價:“張谷英村集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、平民意識、建筑藝術、審美情趣之精華于一體,在中國乃至世界建筑史上都有重大價值!
走偏與糾正
2017年,張氏第23代張燦中回到張谷英村,著手恢復中斷的“百年家業(yè)”。他將老屋重新改造,在二樓規(guī)劃出幾間客房,掛上“萬順客!钡呢翌~。2018年,客棧開業(yè)。
他家老屋在張谷英村建筑群的邊緣,面朝著環(huán)抱村莊的溪水,屋前是一米多寬的畔溪走廊,晚上枕著水聲入睡。清嘉慶年間,他的先祖開了間客棧“萬順號”,服務往來的客人。萬順客棧的堂屋里至今掛著一塊木牌,一面寫著“中伙安宿”,意為中午可以搭伙吃飯,晚上可以住宿,另一面寫著“酒飯便宜”。歷史完成了呼應。
“我現(xiàn)在主要時間都住在這里,沒事看看溪水,很舒服。吃的都是新鮮的菜,山泉水做菜味道跟外面不一樣。這就是我這個年紀的狀態(tài)。”54歲的張燦中坐在堂屋中間,抿一口茶說道。他早在岳陽市定居,但大多數(shù)時間跟父母一起住在客棧。逢年過節(jié),哥哥姐姐也會從市里回老屋過節(jié)。
在張燦中的記憶中,張谷英村旅游最熱鬧的時候,是世紀之交的那些年,當時民宿和餐飲還不多,但有些村民靠著賣土特產便收入殷實。他的感受有其他方面的印證。正是那幾年,張谷英村頻繁成為影視劇的取景地,如電視劇《何長工》《日出東方》、MTV《山道彎彎》等,它最后一次成為熱門影視劇的取景地是2011年的《建黨偉業(yè)》。張燦中說,主要游客來源于周邊地區(qū),那時張谷英村作為景區(qū)剛打開知名度,周邊地區(qū)百姓都來看個新鮮,一時間涌來了很多。后來新鮮勁過去了,而外地游客又很少專程過來。
張燦中年輕時沒想過會回老家,那時他彈吉他、搞音樂,在20世紀80年代開了縣里第一家歌廳,后來參軍入伍,退伍后又在北京做了多年生意。他沒上過幾天班,不喜歡按部就班的生活。他對張谷英村歷史和民俗的真正了解,始于1998年,當時村里開始發(fā)展旅游業(yè),需要整理歷史文化方面的材料,他回來收集村史、記錄故事、抄寫墓碑,寫了一本系統(tǒng)記錄張谷英歷史文化的書。20年前,張谷英村旅游正火時,他擺出來的書每天最多能賣出100多本,他說至今銷量已經有一兩萬本。
那也是張谷英村古村落保護的起步階段。1997年,張谷英古村保護開發(fā)辦公室在鎮(zhèn)里設立,次年,張谷英村被列入岳陽市十大旅游景點之一。2001年,該村由縣級文物保護單位一舉成功申報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,古建獲得了護身符。2002年,張谷英村被評為全國第一批歷史文化名村。2012年入選首批中國傳統(tǒng)村落。
旅游開發(fā)與文物保護幾乎同步。張勝利回憶說,20世紀90年代起,有兩家企業(yè)先后承接張谷英村旅游開發(fā),每一家時間都不長。當時的開發(fā)方式就是簡單粗暴地收門票,對環(huán)境整治、建筑維修等并不過問。
如此到了2006年,一篇報道對張谷英村的現(xiàn)狀提出批評和建議,稱旅游開發(fā)后的十年間,古村風貌遭受嚴重破壞,亂建亂蓋比比皆是,古村風貌走樣。進村后,喝一杯水收1元、磨坊推碾收2元、水車照相收3元,“鄉(xiāng)村的風味就這樣被1元、2元、3元的小錢吞沒了”。
文章還揭露,人口增長帶來的居住問題,使村民們不斷拆卸大屋內的隔扇、門窗、牌樓、梁柱等結構部分的木料,拿去搭建或擴建住房。因此,大屋內部的結構早已嚴重破壞,廳堂與廳堂之間的隔斷幾乎蕩然無存,“我們只能憑借著這樣一個‘龐然大屋’的骨架,想象大屋當年的輝煌”。
文章發(fā)表在《今日國土》雜志上,作者叫張安蒙,是一位持續(xù)關注古村落保護的人士。1991年,正是她拍攝的一部《岳陽樓外樓 洞庭天外天》電視紀錄片,將張谷英村首次推向公眾視野,可以稱為“發(fā)現(xiàn)”張谷英村的人。2006年,她重訪此地,卻發(fā)現(xiàn)古村已經走了樣。
“那也是全國古村落普遍出現(xiàn)的問題,為了搞旅游就會大拆大建,建一些很俗氣的東西。我覺得當時張谷英村最可惜的事,一個是中軸線看不清晰了,另一個是原來有一排很漂亮的花窗,后來就不見了!睆埌裁蓪Α吨袊侣勚芸氛f,她是中國國土經濟學會古村落保護與發(fā)展委員會秘書長,并創(chuàng)辦了旨在保護古村落的“屋脊與根”工作室。
當時她便提醒當?shù),張谷英村最“值錢”的就是大屋,是這種獨特的建筑風格。她曾經在全國尋訪,發(fā)現(xiàn)一個村連成一體并保留至今的,張谷英村獨一無二。
就在那時,張谷英村的文物修繕開始啟動。岳陽縣張谷英管理處黨組書記、主任敖偉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,從2008年起,張谷英村啟動文物修繕,分階段實施,迄今16年。他說,到今年,張谷英村的修繕臨近尾聲。
如此大體量木構建筑,火災是最大風險。一些常規(guī)消防設施村里都配備齊全,建筑群里安放了滅火器,電線都用絕緣管包裹,以免短路引發(fā)火災,管理處與消防隊每天巡邏至少三次。一些村民至今習慣用柴火灶,柴火飯也是當?shù)靥厣骰鹪黾恿嘶馂碾[患,“這是村民的習慣,我們也不能不允許,但會經常提醒他們!卑絺フf,管理處的首要職責是文物保護,其次才是景區(qū)運營。
屋頂下的法則
曾系統(tǒng)研究過張谷英村歷史文化的當?shù)鼐用窭罟瘕堈f,張谷英村的村史是一個“波浪前進”的過程。每一次祖屋擴建,都是一次家族中興,都有一個發(fā)達之人回來建設故鄉(xiāng)。
明代萬歷二十一年(1593年),張氏第8代張思南建“當大門”建筑群之后,張谷英大屋又經兩次擴建。清嘉慶七年(1802年),張氏第16代張云浦建“王家塅”建筑群,6年后,張氏第16代張力心又建了“上新屋”建筑群。此后200余年,張谷英村建筑群不再有明顯變化。
“他們不是為了自己的小家,而是為了大家族,一建就是幾百間屋子,肯定是為了未來兩三百年著想的!崩罟瘕堈f。
這是張谷英村的獨特之處。整個家族有著強烈向心力和凝聚力,以至于每出一個富庶之人,總會反哺宗族。這是一個傳統(tǒng)中國宗族延續(xù)發(fā)展、生生不息的典型案例,凡是了解張谷英村史的人,很容易產生同樣的疑問,這種延續(xù)性從何而來?
“我們當年拍電視專題片,也是提出這樣一個命題:是什么力量支撐它的生命力?”張安蒙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回憶,“我們最終總結出了地理生態(tài)、樓宇、情致和儒風四個角度!
在張谷英村,人們說起家族歷史,總會以自豪的語氣說起張氏家風。從明代以來,張氏便流傳16條家訓和5條族戒,這些脫胎于傳統(tǒng)倫理的規(guī)則,被代代相傳。家訓包含“孝父母”“友兄弟”“崇廉潔”“慎言語”“尚節(jié)儉”“存忍讓”等。1990年,又與時俱進地增添了9條,如“愛祖國尚科學”“遵法紀講公德”等。五條族戒包括戒酗酒、戒健訟、戒多事、戒浮蕩、戒貪忌。
“當大門”建筑群里專門辟出一組天井和堂屋,當作家族的議事廳,是宗族集體議事、解決糾紛的場所。議事廳上方的一間閣樓,據傳是實施禁閉懲戒之處。很難說清,家風的春風化雨與族戒的懲罰機制,哪一個對于維持家族秩序和發(fā)展作用更大。
前幾年,張谷英村組建了張谷英村宗親理事會,由11名年高德劭的族人組成。張勝利是副理事長,他是村中頗有名望的人,有近似于族長的地位。他說,理事會一方面負責主持祭祖、儒禮等儀式活動,另一方面,也協(xié)助村委會和管理處協(xié)調村民事務,在解決一些利益糾紛和鄰里矛盾時,理事會像潤滑劑一樣斡旋于其中。某種程度上,理事會借鑒了傳統(tǒng)宗族議事機制,在今天依然發(fā)揮作用。
維系一個家族,在今天,血緣可能已經不是最重要的因素,而共同的集體記憶和價值觀還在發(fā)揮著作用。而傳承至今的建筑群,成為這些記憶和價值觀的載體。
家族里流傳著歷代祖輩的很多故事,比如,當你走上“百步三橋”——小溪上三座相連的石橋時,就會有人告訴你,這座橋相傳由嘉慶年間第16世孫張緒棟所建。當時,一個平江人賒了一擔谷回家過年,過溪時從“跳石”上滑倒,谷子全部撒進了水中。張緒棟知道后,讓他到自己家中重新裝一擔谷子,并在第二年修建了石橋。三座橋被賦予了慷慨、友善的價值觀。
當你走到議事廳,就會有人告訴你一個案子。族中曾經有人偷砍龍形山上的樹木,龍形山堪稱張家一族的“圣山”。一位主持公道的族人當眾人面懲罰了他,但入夜后,則悄悄私下給予了救濟。這個故事被用來詮釋張氏家風中的恩威并施和扶危濟困。
家族里還專設了“濟貧公”,作為一項制度,擁有一定數(shù)量的公田,用以接濟族中落難之人。“那么多次饑荒,張谷英村沒有餓死過人!睆垊倮f。
張家大屋建筑群里的很多細節(jié),都滲透著倫理理念和道德教化。比如議事廳兩根柱礎一個為圓形,一個為方形,天井四角也是對外的兩個為圓形,對內的兩個為方形,寓意是涉及外姓人的糾紛要圓潤、寬容,內族的事情則要方正、嚴格。
重重屋檐之下,道理很多,規(guī)矩也很多。在很多張氏后人的觀念中,這些家風至今在發(fā)揮作用。張勝利的兒子張燦炎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,從小家教很嚴,有長輩在,不能坐沒坐相,掉在桌上的飯粒要撿起來,尤其是不能拿別人的東西。他后來在醫(yī)院管過采購,他說自己從不接受贈禮,就是家風對他的影響。
“很有修養(yǎng)。”張安蒙回憶自己20世紀80年代末第一次進張谷英村時,村民在田埂上遇到陌生人,會禮貌地側過身子,將竹簍讓到身后,自然地跟他們打招呼。屋前的女人也會跟他們問好,然后進屋端茶,拿出凳子,做出一個拂拭的動作。她在村里看到不少古籍的手抄本,村民會跟著年長的族人學傳統(tǒng)知識。有一天晚上,她偶然看見一個屋里亮著微暗的燭火,在一個老木板搭的桌邊,一圈男女老少跟著一位老者讀書,這個畫面讓她驚訝又感動。
“我當時眼淚都要出來了,那位教書先生眼鏡片有瓶底那么厚,讓人立刻有一種老先生的感覺。”張安蒙說,“在大屋里,你能看到一些傳統(tǒng)社會的風貌,大屋里很少吵架,人與人之間關系和諧。真的是很奇怪的!
但現(xiàn)在年輕人都出去了,張氏家族的這些故事和家風以后還會有人知道嗎?“難了。”張勝利覺得。他現(xiàn)在抓緊修訂家譜,將家風和儒禮申報非遺,一系列努力都是為了將張氏家族的文化固化、留存下來,這也是一種搶救。他年逾八旬,希望趕快培養(yǎng)接他班的人,明年理事會換屆,他希望選入老中青三代人。
張氏家風已經走出大屋,張勝利和張燦炎父子將張谷英家風申報為湖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,成功通過,使其得到了更廣泛的傳播。
文旅破局
幾百年后,曾經的選址優(yōu)勢如今成了掣肘。張谷英村能夠躲避戰(zhàn)火保存至今,位置偏遠、難以抵達是重要原因之一。當年避世隱居之地,至今交通仍然不便,從岳陽市和岳陽縣開車都需要一個小時左右,道路狹窄,只容兩車并行。敖偉說,湖南省的4A級以上景區(qū)基本有高速公路直達,只有張谷英村至今仍未通高速,距離最近的高速公路還有將近40分鐘車程。
即便如此,每年仍有數(shù)十萬游客來到張谷英村,2019年游客數(shù)量約為80萬人次,今年預計有60萬人次左右。去年,管理處給村里分紅約100多萬元。張谷英村是全縣兩個集體經濟過百萬元的村,主要就是靠門票收入。
近些年來,村中迎來新的游客群體,研學游和藝考寫生為張谷英村增加了不少固定客源。每年,學校組織的中小學生集體研學,最多時一天可達上千人。研學都是當天來當天走,而藝術生在寫生季常常會停留一兩周,拉動了村里的住宿與餐飲消費。為了提供更豐富的藝術研學體驗,管理處正規(guī)劃將龍形山上空置的小學校園改造為基地,并且努力將縣美術館搬過來。
然而,對于張谷英的旅游開發(fā),不少人提出了詬病,開飯店和民宿的村民也發(fā)愁游客不如以前多了。村里的服務水平尚需提升,民宿大多依照村民自己的理解運營,裝修、設施、服務依然停留在家庭旅館的水準,酒店式服務在這里還沒有形成。游客在這里最多吃一頓飯就走了,不會留宿,社交媒體上的旅游攻略建議,張谷英村的游覽時間是1至2小時。管理處對服務水平的短板也很清楚,他們計劃打造一些標桿式的民宿,帶動村民提升標準化的服務質量。
2015年之后,商業(yè)旅游開發(fā)公司退出張谷英村,由縣政府主導、縣財政全額出資的國有股份公司直接經營,與管理處合署辦公。張谷英村的開發(fā)由政府主導,是吸取商業(yè)公司開發(fā)亂象教訓的決定。政府運營保證了對文物的保護力度,也充分尊重村民的意愿和利益。
村民的居住是對大屋最好的保護。只要有村民持續(xù)在大屋里生活,就會主動維護建筑,煙火氣的存在,也會有效防治白蟻肆虐。管理處一直鼓勵人們在大屋中生活,但屋頂下的居民依然逐步減少。
大屋中的生活條件已經遠遠落后于時代。兩家共用一堵墻,意味著私密性難以保證。盆地多雨濕潤的氣候,使得大屋難以避免潮濕的通病,而閣樓無法享有天井的采光,終日陰暗,幾乎無法居住。大屋里基本只剩年歲已高、留戀故土不愿搬遷的老人。很多本村人早就搬出大屋,在附近蓋起兩層小樓。距離大屋幾百米的張谷英新村,安置了“上新屋”里騰退的村民,一些在老屋里擺攤賣特產的村民,晚上就回到樓房居住。
敖偉則對此保持樂觀:“再過一二十年,隨著大屋生活條件改善,也未必不會出現(xiàn)年輕人的回流!比缃,村里也有兩家回鄉(xiāng)的人開的茶館和貓咖,但尚不成氣候,并且都開在大屋之外的空間里。
生活的撤退,人氣的逝去,讓建筑退守成為一片木頭與青磚。這在大量的民間古建中已成事實,正是張谷英村的“閉塞”與“滯后”,讓我們至今還能看到舊日生活的尾巴,看到人們在天井中淘米,在空闊的堂屋里吃飯。有朝一日,張谷英大屋或許不再有人居住,煙火氣終將從重重屋檐中散盡。到那時,張谷英大屋將變成一處空曠的遺址,還是會有新的用途?一切還未可知。
《中國新聞周刊》2024年第36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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