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新社北京5月31日電 題:法國作家為什么喜歡追尋中國形象?
——專訪翻譯家、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余中先
作者 王肅寧
現(xiàn)代法國文壇描繪的中國是怎樣的形象?無論是“書畫熱”還是“道家熱”,法國文學家筆下的中國不免糅合了想象與現(xiàn)實。法國詩人保羅·克洛岱爾(Paul Claudel)在借鑒中國傳說創(chuàng)作的戲劇《緞子鞋》中提及,一切形象皆來自于一種差異。
“差異使得比較成為可能,但比較的結(jié)果無非通向最高的道”,《緞子鞋》中文譯者、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、《世界文學》前主編、著名翻譯家余中先近日在接受中新社“東西問”專訪時表示,法國現(xiàn)代文學界曾用大量文字描述他們對東方的看法,在追尋中國形象的過程中更好地認識自己的國家和文化。
余中先表示,閱讀20世紀二三十年代法國人筆下的中國,可以幫助理解今天的中國。如今,中法文化互相的誤解、理解、批評、交流和吸收,都是為了建立起一種“和而不同”的關系。
現(xiàn)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:
中新社記者:法國現(xiàn)代文學界是從何時開始認識中國的?
余中先:在中法文化交流史上,克洛岱爾算是近現(xiàn)代法國文壇上介紹中國文化的第一人。他是慈禧太后時期的法國駐華外交官,曾在中國居住十四年(1895年至1909年),寫過以中國為題材和背景的戲劇《第七日的休息》《正午的分界》《緞子鞋》,他的散文詩集《認識東方》中的幾十篇詩文,先后寫于福州、上海、漢口等地,都是他在中國做外交官時的創(chuàng)作。
在克洛岱爾以前,法國讀者所知的關于中國的知識,幾乎都來自近三個世紀以來在中國傳道的天主教傳教士的書?寺遽窢栔螅庞胁簧俚湫鸵饬x上的文人作家,以詩歌、散文、小說、戲劇等形式表達對中華文化的所觸所感?梢哉f,正是從克洛岱爾開始,中國文化真正進入了法國文學。
此后,一批知名法國詩人、小說家開始頻頻在作品中提及中國。在謝閣蘭(Victor Segalen)的《碑文》中,可以找到克洛岱爾喜愛的藝術(shù)意象“界碑”的影子;他的另一部作品《勒內(nèi)·萊斯》中,主人公與中國青年的情誼,使人聯(lián)想起《緞子鞋》中的羅德里格與中國仆人。圣-瓊·佩斯(Saint-John Perse)在北京西郊的道觀中寫下《阿納巴斯》,歌頌心靈世界的征戰(zhàn)。馬爾羅(André Malraux)的《人類的狀況》以現(xiàn)代中國的歷史為背景,寫西方人的精神生活,與克洛岱爾的《正午的分界》如出一轍。亨利·米肖(Henri Michaux)的《一個野蠻人在亞洲》,描寫了觀察家一般的作者在中國和印度的見聞與感受,與《認識東方》同樣為詩意盎然的游記。這些知名作家進一步擴大了中國文化在法國的影響力。
中新社記者:法國文學界接觸中國文化的過程中,是如何認識東方思想的?
余中先:從克洛岱爾到馬爾羅,法國文學界對中國文化的探尋從未停止。他們以歐洲人的眼光看中國,看到了兩種文化的相通之處,也不排斥它們之間的差異。
克洛岱爾就是一個不自覺的文化比較者,他對提倡無為而治、自然素樸的道家思想很感興趣,并從天主教文化學者的角度出發(fā)對“道”進行認識和比較。
不妨從克洛岱爾的名劇《緞子鞋》談起。這是一個發(fā)生在幾百年前的西班牙愛情故事,但該劇主題來源于中國民間傳說“牛郎織女”的故事。書中反映出這樣一種觀念,一切形象皆來自于一種差異,而差異使比較成為可能。但比較的結(jié)果無非通向最高的道,這個道是無、是有、是天還是造物,克洛岱爾試圖從中國傳統(tǒng)思想中尋找答案。幾十年后,他表示,“無為”是“不要尋找,人們將得到你”,這與《圣經(jīng)》中“尋找吧,你將得到”殊途同歸。
此外,克洛岱爾多次談及道家的基本術(shù)語“無”。不過,他并未把“無”當作世間萬物之起源,而只是當作藝術(shù)中體現(xiàn)創(chuàng)造力的手段。在他看來,世界的起源并不在“道”,而在“天”,他堅信天主能從“空無”出發(fā)創(chuàng)造一切。作為天主教詩人的他,在道家智慧的“無”中看到的只是一種可能性。
克洛岱爾以外,還有很多法國文學家都對中國道家思想表現(xiàn)出前所未有的熱情,冀望從古老東方文化中尋覓精神救贖。
中新社記者:還有哪些作品反映了法國文壇對中國的認識?
余中先:有意思的是,在克洛岱爾的《緞子鞋》之后,我們又讀到了馬爾羅的《西方的誘惑》。該書以一個中國青年與一個法國青年之間的通信為內(nèi)容,交流雙方的誤解和對彼此的認可、批判、失望、焦慮,通過對建筑、園林、文化、哲學等諸多方面的論述,闡發(fā)和比較東西方人在世界觀、人生觀、價值觀上的差異。
在馬爾羅筆下,東西方人在誘惑層面上的原因和動機是不同的。對當時普通的中國人來說,西方的誘惑主要在物質(zhì)層面,如先進的科技等。而馬爾羅想探究的是西方文化對中國知識分子的誘惑。他在作品中既表現(xiàn)了兩種不同文化間的沖突,又表現(xiàn)了同一文化內(nèi)部中傳統(tǒng)與革新、保守與激進的沖突。但在書中,馬爾羅是把一個歐洲知識分子的想法,硬套在了一個中國文人的頭上。他看到西方種種思想在中國的傳入,確實是顛覆了傳統(tǒng)文化中那些最封建、最頑固的東西,但他并沒有看到,那是中國年輕一代人自己思考、選擇的結(jié)果。
中新社記者:克洛岱爾也好,馬爾羅也好,對“東方”的認識是否有些片面?
余中先:可以這么說。他們都是用歐洲人的眼光來看中國的?寺遽窢柡芟M斈曩澝篮脱瞿降臇|方會走上天主所引導的那條道路。馬爾羅則認為,當一種文化無法與當今世界的基本觀念溝通時,它只能從自身的構(gòu)造中去尋找復興或走向滅絕。對此,我們只能說,這兩者都是從歐洲人的種種觀念出發(fā),是在以西方人的眼睛看東方,認為當一種異文化無法與歐洲觀念相適應時便是自身構(gòu)造有問題。
克洛岱爾對“東方”的認識,是片面或有相當偏見的。馬爾羅所說的“西方”的誘惑,也可能是一種一廂情愿。說到底,中國是東方的一片土地,這片土地上的文化也只是絢麗多彩的東方文化中的一種,而法國也只是西方的一片土地,法國文化也只是千奇百怪的西方文化中的一種。
中新社記者:如今,再次閱讀法國人筆下的中國,是否對我們理解現(xiàn)在的中國有幫助?
余中先:是這樣的。認識他國和他文化,是為了更好地認識自己的國家和文化;ハ嗟恼`解、理解、批評、交流、吸收,都是為了建立起一種“和而不同”的關系。在這一點上,有很多努力可做?梢詮目寺遽窢柡婉R爾羅的文字、話語中看到他們對東方的看法,也可以從中看出東西方、中國與法國自身的優(yōu)與劣、先與后、寬與窄、滿與空。由此,可以去追求更理想的社會,創(chuàng)造更絢麗多彩的文化。
多年來,我翻譯了很多法語文學作品,并不是要生生地把外國的東西搬來中國,照著他們的路走,而是希望中國人在筑建自己的精神文明“長城”時,能更好地借鑒外國經(jīng)驗。這座“長城”的磚瓦不一定全是中國的,可以有希臘、羅馬、法蘭西的,也可以有非洲、大洋洲的,只要是好的磚石,都可以拿來,為的是構(gòu)成更具共同性的精神財富。它應該包括更多民族、語言、文化的因素,而這樣,它在未來才更有生命力。(完)
受訪者簡介:
余中先,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、博士生導師,《世界文學》前主編,傅雷翻譯獎評委,中國作家協(xié)會會員,翻譯工作者協(xié)會理事。翻譯的《潛》獲得第七屆魯迅文學獎。
余中先譯介了奈瓦爾、克洛岱爾、阿波利奈爾、貝克特、西蒙、羅伯-格里耶、格拉克、薩岡、昆德拉、費爾南德茲、勒克萊齊奧、圖森、埃什諾茲等人的作品一百多部。出版文集《巴黎四季風》《左岸書香》《左岸的巴黎》《余中先譯文自選集》等。曾被法國政府授予文學藝術(shù)騎士勛章。